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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墓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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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漆黑的衣裙,蒼白的面孔。

    別在她耳際的山茶絹花,瓣瓣暗淡,輕飄飄地,像雪,一見天光便消融。

    楚洌的目光越過她沉靜的側影,望向車窗外,無意識地出神。什麼都看不見。大雨濃烈,猙獰的雨痕撕碎玻璃車窗,留下蛛網般的痕跡,水漬把沿路的街景噴濺模糊成色塊,瓦灰,淡青,抹在他的瞳孔上,混亂。為什麼混亂?殯儀館,火化,上車出發,墓地……走馬燈似地轉,還有她的臉——

    平靜如昔。

    纖細的雙手按著骨灰盒的兩側稜角,放置在膝蓋之上,仿佛這只是件平常之物,眼底毫無波瀾。

    楚洌很少見她笑,哪怕她是他媽媽。

    他經常想,的確有不愛孩子的母親吧,自己只是父母聯姻的附屬品,不被期待的出生。唯一的意義,就是繼承他們的商業帝國。

    他始終怨忿他們。

    現在更甚——父親走了。怨忿變為更加無能為力的怨忿與恨,楚洌還來不及質問他,報復他,告訴他,他是一個多麼失敗的父親,連這樣的機會都不復存在。

    不存在了。

    「夫人,前邊就要到了。」

    「嗯。」成雪黎的長睫輕輕顫了顫,眼稍看向兒子,「傘呢。」

    「在這。」楚洌伸手抓過靠在車門邊黑色長柄傘,握在手裡,準備下車。

    離墓地還有一小段路。

    楚洌張了張嘴,想說些什麼,猶豫片刻,略低下頭,啞然。

    無話可說。

    成雪黎偏過頭,並不看他。

    兩個人明明只離著幾個拳頭的距離,卻像是分開單獨鎖在兩間屋子裡,耳聽不見,眼看不見。

    從前是三個人。

    「夫人,到了。」司機說。

    「嗯,下車吧。」後半句是對楚洌說的。

    他輕點了下頭,先下車撐開傘,突然綻開的黑色傘面,碩大如圓月,沖開噼里啪啦的雨滴。他繞過後車廂,打開另一邊的車門,一手撐傘,一手扶她下車。

    成雪黎捧著骨灰盒的雙手,指尖泛白,緊緊按著。

    楚洌只看向眼前灰色的雨幕。

    兩人一前一後,微微錯開,走進墓園。後邊陸陸續續從車上下來十幾個人,靜靜跟在他們身後,不曾言語一句,也不敢,黑色長隊就如省略號般靜默。

    直至成雪黎和楚洌在墓前停下,他們依舊不敢說話。

    過去,夫妻兩人都是厲害角色,積威甚重。哪怕楚沉先生走了,留下夫人,他們也依舊敬畏尊重,也怕著。楚洌更似兩人。

    立在墓前,四處都是整整齊齊的灰色墓碑,死亡從未如此靠近。

    空氣很潮,涼涼的,稀薄的冰藍色。

    呼吸間,都是這種又冷又濕的水汽,灌入五臟六腑,讓人陡然清醒。

    入土為安。

    成雪黎半跪在粗糲的水泥地面上,親手將丈夫的骨灰盒埋下。她眼角的餘光瞄見打著傘的兒子茫然無措的神情,夾雜著一點怨忿,一點無處發泄的怒意。

    生什麼氣呢,她都沒生氣。

    真是傻孩子,有時候,還是不知道比較幸福——

    對吧,阿沉。

    她抬眸,注視著墓碑上被雨水打濕的照片,停了停,伸手輕輕抹去水痕。片刻後,成雪黎失笑,並沒有什麼用,除了一手濕冷,就像不管她怎麼寬慰自己……

    阿沉還是離開了。

    她慢慢地起身,立在漆黑的大傘下,薄薄的淡灰陰影籠在她雪白的頸間,揭不開,撒不掉。

    她領著楚洌退到墓旁,空出位置給後邊的人。

    鞠躬,獻花。

    一個挨著一個,沉默,空白,仿佛一幀一幀慢吞吞的黑白電影。

    楚洌撐著傘,呆立無言,他驀地想起一句話:我們彼此沉默,就是互相贈送片刻生命。

    從前他經常拿這句話來安慰自己。

    往後,可能還要繼續。

    雨一直下。

    到結束冗長的葬禮,兩人回到家時,雨才結束一天的兇猛聲勢,變成了落落寡歡的模樣,有一搭沒一搭地下著,嘀嗒,嘀嗒,只有雨水從樹葉上滑落在地的聲響。

    少了一個人,這個家似乎變得更加空蕩。

    明明並沒有什麼差別,但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,楚洌更不知道該找什麼話來說。或者,他們其實根本不需要交流,以前不需要,現在也不需要。

    他和他媽媽,以往最常談及的話題,不過是他的學業,他的工作,公司的發展。

    正如他的父親,他們夫妻兩人,是真真正正把他當成一個純粹的繼承人,而不是他們的兒子。他卻更想當後者。

    「我先回房了。」說完,楚洌就準備閃身上樓。

    這句話他從小到大,不知道說過多少遍。除此之外,再也沒有其他關心問候的話語,哪怕連「早點睡」都沒有。他不會對爸媽說,他們也不會對他說。

    他從來不知道,一個普通和睦的,哪怕間或有摩擦的正常家庭生活,到底是什麼樣子。血緣關係仿佛毫無意義,他們都是臨時寄居在一個名為「家庭」的地方的陌生人。

    今天也會和往常一樣。

    「等等。」成雪黎剛卸下包,突然喚住他。

    楚洌的手已經放在了扶梯上,因她的話,腳步陡然一頓,卻未轉過身來。

    「阿洌,我們聊聊吧。」她輕嘆。

    他的手從扶梯上微微滑了一點下來,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飄浮在微黃的水晶燈下,令人頭暈目眩。她想聊什麼,自己要說些什麼,一點都不希望有他們這樣的父母,也不想當她的兒子,質問她,向她抱怨嗎——他退縮了。

    他害怕尷尬與難堪,害怕自作多情,更害怕再一次失望。

    更覺得,惱怒……

    現在算什麼,幡然醒悟?他們還是一如既往地任性啊。

    怨恨,是因為還在乎。

    「媽,我累了,有事明天再說吧。」楚洌匆匆說,聲音乾澀地像是快被擠乾的牙膏,噔噔噔,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樓梯轉角。

    以至於忽略了,他媽媽從來不叫他阿洌,從來只叫他的全名。


    成雪黎看著空蕩蕩的樓梯,不禁嘆氣。

    自作自受。

    她知道,阿洌早就怨上他們,想要修復關係,也不是能夠一蹴而就的事情。修補的痕跡,從來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失。

    但她並不後悔。

    只是有些事情,並不能瞞一輩子的。現在,她卻得去讓他接受另一個現實。

    罷了,改天就改天吧。

    她的時間不多了。成雪黎低頭看了看茶几上的日曆,今天是二十七日,明天——

    十月二十八日。

    成雪黎抬頭看了看座鐘上的時間,沒想到阿洌為了躲她,竟然凌晨四點就開車出門,他是真慌了。

    無奈又好笑。

    得虧她現在不必去找他,否則真要被他給嚇死,要是有個三長兩短,她可要怎麼辦……作為母親,也免不了一些傖俗的願望。

    希望他好好的。

    希望一家人都好好的。

    活著,就好。

    楚洌並不知道她的真實想法,他現在只一門心思煩惱著他媽「想跟他聊聊」的問題,他甚至設想了無數種聊聊的結果,他害怕的,希望的,許多許多,只是讓他更難做出抉擇。

    工作效率極低,眼前的文件,半天只停留在第一行字。

    這是不夠專業的表現。

    換做以前,他一定會被他們斥責,這也是他們唯一能夠進行交流的事情,多可笑。

    「嗤——」

    他自己先笑了出來,笑自己。

    持續低低的壓抑笑聲,最後克制地停下,戛然而止,像鋼琴陡然砸下的重音鍵,留下大段空白。他怕心裡某些可怕的東西,會忍不住跑出來。

    上午的工作時間就在斷斷續續的走神和集中中渡過。

    下午,他需要出門一趟。

    午飯時間,楚洌帶著助理乘電梯下樓,從公司大廳出去,人流涌動。他時不時拿起手機掃一眼,怕漏過任何來電。可一上午沒接到他媽媽的電話,同時也讓他鬆了一口氣。

    楚洌的長腿邁地很快,所過之處,都能收穫路過員工的側目與讚嘆。

    的確,除了與父母關係不睦,他過著幾乎堪稱五顆星的完美人生,完美的學歷,完美的事業,家境優渥,長相俊美,幾乎可以去拍電影,明明可以靠臉吃飯,偏偏要靠自己的本事,用俗話說,就是——上帝的寵兒,總裁文里的總裁。

    楚洌卻不這麼覺得,怎麼比,他媽媽都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    成雪黎的家世本就顯赫,父親是拿過國際電影節獎項的大師級導演,一代浪潮的領軍人物。母親是知名傳媒集團的董事長,當初追她的人數不勝數。最後嫁給楚沉,的確有些下嫁的意思。

    連楚洌以前都覺得,兩人感情冷淡,是她看不起父親。

    成雪黎幾乎沒有對他笑過,永遠一張優雅淡漠的臉。所以,他從小沒少在心裡腹誹自己媽大小姐脾氣,特別愛端著,誰都瞧不起似的

    同樣,只有成雪黎覺得,自己這個完美兒子,其實經常智商掉線。

    蠢死了。

    不蠢能到現在都沒發現他們在演戲嗎?

    嗒嗒嗒。

    高跟鞋和皮鞋踩動的聲音混雜成一曲節奏。

    楚洌邊盯著手機,時不時偏頭和助理核對下午的行程時間。走到快進旋轉門的時候,沒注意,一個長發女孩抱著一沓文件夾,直直地撞進了他的懷裡。

    「啊——!」

    女孩吃痛地叫了一聲。

    楚洌被她一撞,趔趄地往後滑了一小步,微微蹙眉,低頭時覷見女孩長發下若隱若現的臉,乾乾淨淨,皮膚白皙,下垂的眼角顯出幾分柔弱,神情卻無比倔強,似乎是初出茅廬的大學生,大概是公司里剛來的新員工。

    「對不起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!」女孩慌忙道。

    楚洌的神情依舊淡漠,單手扶起她的胳膊,邊說道:「沒什麼,下次小心點。」

    「嗯,謝謝……」

    女孩低下頭,似乎是覺得難堪羞怯,不敢看向楚洌。

    大廳里的其他人都因這突然的一幕停住了腳步,眼睛不住地往這邊瞄,臉上滿滿寫著「八卦」兩個字,這麼狗血的橋段,別真一撞就撞出興趣來了。

    瞧這姑娘長得還挺漂亮的。

    說不定真能成一段浪漫佳話。

    別說,楚洌現在還真沒什麼心思考慮兒女情長,對待這女孩的態度,點到即止。

    他扶著女孩站起來,剛直起腰,就突然感覺一陣尖銳的刺痛,針刺般的痛感扎在他的腰間,然後,渾身一軟,毫無力氣。剎那,一個硬硬的小東西頂在了他的左邊肋骨處,他甚至可以清晰感受到那個東西戳到肋骨,擠壓的陣陣痛感,非常地,用力。

    是槍。

    槍口再往上一點點,就是心臟。

    謀殺?

    他要死了?!

    我x!到底是怎麼回事!

    保鏢不在,等保鏢趕過來他估計早就被這個女孩給滅了。

    她既然敢再大庭廣眾之下對他動手,就一定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。

    「都不許過來!」女孩狠戾地警告。

    助理意識到不對想要靠近,都被她喝退。此時,其他人才察覺到不對勁,可楚洌已經落進了她的陷阱,成為了人質。

    他咬牙強撐著,腿其實早就軟了,手都在打顫,渾身使不上力,比海綿還軟和,任人擺布。

    這下,他無比清晰地,看到了女孩的正臉。

    清純漂亮,還有點倔強。

    「呵呵……楚洌是吧。」她笑了,笑容詭譎,眼底閃爍著某種快意。

    「你想要什麼?」他深呼吸,強自鎮定問。

    「我要什麼?」

    槍口又往上頂了頂,她的手指一直扣在扳機上。

    只要輕輕一按……

    「要你去死——!」



第1章 墓園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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